鬧劇伊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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鬧劇伊始
就在林逾休息期間，接近中午時，艾利亞斯和郁郁一起回到了宿舍。
克洛維斯在群聊裏給他們報了平安，聲稱自己即將接受特訓，這幾天會晚一點回宿舍。
特意發送視頻會話確定弟弟安全後，艾利亞斯也默許了他的外出，轉去浴室洗漱，從頭到腳收拾自己。
陸枚一直坐在客廳沙發裏，狀似在星網看娛樂新聞，實際餘光追著艾利亞斯的步子，時而去浴室、時而進廚房，時而又去林逾的臥室前聽聽動靜——總之，艾利亞斯始終沒有坐回到沙發上和他對話。
“喝牛奶嗎？”郁郁從廚房裏摸出一盒牛奶，順口詢問陸枚。
陸枚答：“要。艾利亞斯要嗎？”
於是艾利亞斯背對他們在書架上尋找期刊的身影一僵：“……我就不用了。”
郁郁把一盒原味牛奶遞給陸枚，自己也喝著另一盒。
她有心想問問特殊加試的情況，但郁郁向來不擅長交流，擔心自己說錯話惹兩人不快。
僵持一會兒，郁郁問：“午飯吃什麽？”
陸枚跟著看向艾利亞斯：“午飯吃什麽？”
艾利亞斯：“……”
從前還不覺得，現在這種育幼院帶小孩的既視感真是越來越重。
特別是林逾也在他面前撒嬌耍賴的那一刻，艾利亞斯從未發現自己的隊友們竟然如此嗷嗷待哺。
“指揮在休息呢，我們就用營養劑……”艾利亞斯把後半句吞了回去，因為他從陸枚臉上看到了明晃晃的抗議。
艾利亞斯道：“那麽，我去職工食堂看看能不能外帶吧。你們想吃什麽？”
然而他的耐心照顧並未得到回音。
陸枚和郁郁不約而同望著他，兩雙大眼睛先後眨動，郁郁先道：“辣子雞，多要辣子不要雞。”
艾利亞斯：“……”
要不是提出這種要求的是郁郁，他都快覺得這是一幫小孩的惡作劇。
艾利亞斯無奈地揉揉額頭，提醒：“雞肉才是主要提供能量的食材。”
郁郁不出聲了，陸枚接過話頭：“我吃雞肉。”
艾利亞斯：“………”
錯覺嗎？這兩人真的是已成年大學生？
他只能默許兩人的無理要求，在玄關處穿上校服外套，整理腰帶準備出門。
偏偏陸枚又一次叫住他，和先前理所當然的命令不同，陸枚的語氣是艾利亞斯記憶中從未聽過的軟和：“艾利亞斯，等你回來，願意和我聊聊礦脈裏的事嗎？”
艾利亞斯的背影徹底凝固，他握著門把的單手僵硬許久，緩慢問：“林逾沒說嗎？”
“他很累。也許，你也很累……要不然，還是我去食堂外帶，等我回來，我們好好說說？”
陸枚的商量口吻帶著明顯的小心翼翼，艾利亞斯想象不到他在礦脈裏經歷了什麽。
甚至，他都沒有想到過陸枚有朝一日會體貼他人的勞累。
艾利亞斯知道自己不該，但是聽著陸枚的請求，他的心頭又不自覺地一軟。
半晌，艾利亞斯搖搖頭：“還是我去吧。能說的部分，等指揮醒了再一起聽。”
陸枚和艾利亞斯的初相遇是在皇宮。
彼時，為了迎接歸來的九皇子，陸隱舉辦了盛大的宴會向眾人引薦。
馮·維爾家族的大公子自然會在列中，更不提艾利亞斯本就是同輩人中天之驕子一般的存在。
即使尚未公開異能，他所表現出的學習天賦也值得所有人為之側目。因此當他來到，頓時分走了無數賓客的註意，甚至連陸枚登場，都還有人的目光念念不舍流連在艾利亞斯身上。
金發碧眼，燁若天神。
陸枚也在第一眼註意到他。
那個不卑不亢、言笑溫柔的少年，即使聽人介紹自己，艾利亞斯也保持著滴水不漏的笑容，彬彬有禮向他致敬。
在艾利亞斯眼中，自己並不是特殊的私生子。
又或者艾利亞斯根本不在意這些，他一視同仁地面對所有皇室，無關尊卑、無論親疏，艾利亞斯只在意自己的表現是否優雅體面。
雖然面上不顯，但陸枚知道自己天然地親近著他。
即使明知不可能得到艾利亞斯的偏愛——他不會偏愛克洛維斯以外的任何人，但只是如此客氣的禮貌，陸枚便已如獲至寶。
林逾轉醒的時候，恰好趕上艾利亞斯回來。
眼見艾利亞斯將餐盒拆開，一一擺好碗筷，只差沒把兩個隊友抱上餐桌用餐，林逾擦擦眼：“馮媽媽？”
艾利亞斯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他：“醒了就好，不然我還要去抱你呢，小魚寶寶。”
林逾一覺無夢，精神恢覆不少。聞言笑笑，自覺坐到桌邊。
他的碗筷也被艾利亞斯提前擺好，滿滿一碗白米飯，桌上的菜肴琳瑯滿目，一看就知道艾利亞斯的用心。
艾利亞斯最後入座，低眉調整座椅。
片刻，艾利亞斯開口：“我的確和某人達成了一筆交易，但這和我加入隊伍的初衷無關。具體的事，我不能透露更多，我不否認，我曾想要借特殊加試帶走陸枚，但把他移交對方後，他可能面對的危險，我也……”
艾利亞斯閉目一會兒，遲緩地補充：“抱歉，我沒有其他選擇。如果重來一次，我依然會這樣做。”
他透露的信息很少，無論是交易對方，還是交易內容，以及對方索要陸枚的意圖，通通都未說明。
但林逾終究聽出了艾利亞斯的言外之意：下次還敢。
“小美除了‘荷魯斯之眼’還有什麽特別的嗎？”林逾支腮詢問，“嗯，長得不錯。那位難道是什麽喜歡小男孩的財閥富商？”
艾利亞斯：“……我不會和那種人往來。”
林逾聳聳肩膀，他本意是不想幹涉太多隊友私事的，但既然艾利亞斯有意當著眾人說出，他也願意把這些因素納入今後的考慮範圍。
然而艾利亞斯已經不剩什麽要說的，說完這些，他便沈默地開始用餐。
“交易”、“移交”，這些字詞足夠說明艾利亞斯的行為並非來自軍方命令。
對方的需求則是一個完整的陸枚。
什麽人會需要陸枚呢？
圖財圖色都不太可能，林逾能想到的只有“荷魯斯之眼”。但能和艾利亞斯實現平等交易，對方的勢力可想而知，到了那種地位，難道會沒有辦法弄到“荷魯斯之眼”的研究情報？
還是說，對方需要的不只是研究情報，而是徹底的“荷魯斯之眼”……
林逾想不出來。畢竟他不確定陸枚身上有沒有其他秘密。
但他看向陸枚，後者的神情比他還要茫然，顯然都不知道自己卷入了何等風波。
“說不定是你在外得罪了太多人，人家千方百計要把你套麻袋痛揍一頓。”林逾做出結論，“先吃飯吧。”
陸枚無措地舉著筷子，疑惑：“我得罪了很多人嗎？”
林逾：“……你認真在問？”
他一直以為陸枚對自己的爛脾氣是有數的。
就連艾利亞斯也露出隱晦的驚色，遲疑許久，他低聲答：“那個人的確和你有些不愉快。”
陸枚眨巴眼睛，好半天才接受現實：“就是討厭我唄？也對，不討厭我才奇怪呢。”
艾利亞斯沒再搭腔，一直旁聽的郁郁卻從飯碗裏擡起頭來，囫圇道：“我不討厭你。”
眾人聞聲望去，但郁郁全然不覺奇怪。
她咽下嘴裏的食物，一本正經盯著陸枚：“為什麽要討厭你？”
陸枚本只是信口一說，突然被她這樣認真地看著，臉上猛地爆紅。
他別過臉，支支吾吾回答：“我脾氣不好，說話也難聽，我、我以前還說林逾廢物……我罵過太多人，所以都不喜歡我。”
“我不明白。”郁郁說，“被罵了就罵回去，為什麽要花時間討厭？”
陸枚手忙腳亂地比劃著道：“因為有些人不方便罵我，也有人罵完了心裏還是討厭。”
郁郁還是不太理解，在她的認知中，開心就笑，生氣就鬧，花費太多時間去算計某人某事簡直太不合算。
但通過陸枚詞不達意的解釋，郁郁覺得自己似乎懂了：“但你討厭指揮的時候就是直接罵的。”
陸枚：“……”
陸枚尷尬地抿抿唇：“其實也不是討厭……就是……”
林逾接過話頭：“就是害羞。”
陸枚更加說不出話了。
“你比那些人好。”郁郁總結道，“在背後挑撥，讓艾利亞斯做壞事卻不敢自己面對你，他們不如你。你沒罵我，我不罵你，也不討厭你，但你罵過指揮，你應該道歉，也讓指揮罵你就好了。”
林逾從未發現郁郁居然這麽精於調解。
以前她都不喜多言，今天卻破天荒地說了這麽多。郁郁似乎是猜到了林逾的疑惑，主動說：“你們走了好久，我很無聊。想要多聽你們說話，也想和你們聊天。”
林逾心頭微動，下意識看向另外兩人。
果然，陸枚猛地低下臉瘋狂吃飯，艾利亞斯則咳嗽兩聲，擡手擋住了足足半張臉。
“被人討厭也沒什麽。”林逾支著下巴，變出一盒草莓牛奶開封啜飲。
他咬著吸管，散漫地回憶起論壇裏有關自己的議論，信口道：“我被很多人討厭，也被很多人罵，克洛維斯總說我太軟弱，別人怎麽罵都不反抗，但……罵我只會造成兩種影響，一種是傷害我的感情，讓我難過；另一種是破壞別人對我的觀感，大家更加討厭我。”
“前者傷不到我，後者我不在乎。”
陸枚驚詫地擡起頭：“你完全不在乎這麽多人罵你廢物嗎？”
“嗯。因為以前我想，我本來就是，沒必要反駁。”林逾低眼戳著碗裏的米飯，悠然解釋，“現在麽，有點生氣了，畢竟讓別人以為你們的指揮是廢物，對你們的聲譽不太好。”
他擡臉笑笑，語氣隨和：“但說真的，總擔心自己被討厭會很辛苦。我更希望我們都能堅持本來的面目，比如，我還是更喜歡小美你桀驁不馴的樣子。”
陸枚被飯一噎，嗆得眼眶裏滿是眼淚。
好半天他擡起頭，桀驁不馴地咬牙切齒：“……滾啊！”
陸惟秋和白洛也在差不多時間結束了補考，下午則是陸枚、餘海音等人的補考時間。
趁著陸枚外出，林逾向郁郁和艾利亞斯簡單說明了礦脈裏的經過，三人又一齊前往克洛維斯在簡訊裏提到的訓練場旁觀。
若非親眼見到，林逾原本還不相信陸梔是如此恐怖的訓練員。
她的訓練方式近乎原始，和科學精確的培養計劃不同，陸梔面對克洛維斯給出的唯一選擇就是體能特訓。
跑步跑到累趴下也無所謂，醫務室的儀器可以強制喚醒，也能給僵硬的肌肉做出臨時處理。除了體能，她還給克洛維斯發送了足夠看上十天十夜的戰術書籍，從地形勘察到絕地突圍，光是作為狙擊手面對各種不同地形的隱蔽策略就有四五本之多。
林逾三人未能和克洛維斯見面。
為了以最高效率追上隊友們的水平，陸梔早就把他送進了全息設備，在10:1時間流速的空間裏懸梁刺股，除了體能訓練時，幾乎不會放出來和隊友團聚。
雖然不理解克洛維斯為何突然這麽振奮，但他願意努力，艾利亞斯已經欣慰得險些掉淚。
林逾正考慮接下來何去何從，光腦便響起接收到視頻邀請的提示音。
“夏老師”三字躍入眼簾，林逾的眉頭不禁一皺。
他接通了通話，夏越澤的身形浮現眼前，
夏越澤身穿筆挺軍裝，“中校”軍銜的胸章佩於衣上，他的神情依舊和往日一樣柔和帶笑。
即使對上林逾明顯設防的神色，夏越澤依然優雅溫和：“休息得怎樣？身體還有哪裏不舒服嗎？”
“夏老師，”林逾沒有回答他的問題，而是徑自發問，“為什麽給我那些通訊器？”
他不相信夏越澤能明確預見這麽多。
無論是他把通訊器贈給蘭瑞的、周閔寄生蘭瑞的身體、周閔恰好借用了“吉卡拉”的力量……這些都不是尋常推理就能預判的。
夏越澤只是想殺死他，然後巧合地發生了現有的一切。
而他甚至還不知道蘭瑞的生死。
“你還願意叫我老師，師兄把你教成了很有禮貌的乖孩子呢。”
夏越澤彎眼笑著，目光轉向林逾身邊的郁郁：“又見面了，郁郁同學。”
林逾本想制止他向郁郁搭話，但出乎意料地，郁郁竟然微微皺起眉頭，神色迷茫。
片刻，她開口詢問：“……我們見過嗎？”
林逾渾身一僵，難以置信地望了過去。他本能地想要從身邊人的反應裏找出漏洞，但他看向艾利亞斯，可是艾利亞斯並未由於郁郁的問題而表現出什麽情緒。
他雖然認識夏越澤，但絲毫不認為郁郁的反應有何不對。
難道說郁郁沒有和夏越澤碰面？
但克洛維斯說過，他們是被夏越澤親自攔下，郁郁還和夏越澤發生了對話。
似乎看出林逾的錯愕，夏越澤的唇間溢出輕笑：“別擔心，只是為了防止機密走漏，我沒有做出太過分的事。”
林逾留意到他的臉色其實格外蒼白。
夏越澤向來體弱，但一直養生有方，鮮少露出如此疲憊的病態。
和自己的狀態略有相似，夏越澤他……很可能也是透支了自己的力量。
“你、您，”林逾定了定神，與夏越澤平等對視，“與其在意我的身體，其實您自己也正難受吧。”
他一邊說，微微挑起下顎，有意奪過了對話的主動權，眼神、語氣都表現出身為指揮系自然而然的傲意。
接著，林逾勾動嘴唇：“還是說，寧可不顧身體，您也想和我交換情報？”
夏越澤的笑容漸漸沈了下來。
他的表情變成和夏越安相似的淡漠，良久，夏越澤道：“很開心看到你的成長。林逾，我在地下安全區等你。”
地下安全區的容量並不算大，這裏是專供軍隊文職和部分普通人避難的場所，林逾來到時，這裏已經灑掃完畢，呈現出平日無人造訪的安靜模樣。
夏越澤沒有帶上副官，他獨自坐在安全區臨時放置的辦公桌前，昏蒙蒙的燈光映亮他的半張臉，一顆幹枯的山羊頭骨放在一邊。
林逾在出發前找陸惟秋借了兩枚紅石，此刻牢牢握在手裏。
汗津津的掌心包裹著紅石，林逾站定在夏越澤跟前：“夏老師。”
“你想聽我道歉嗎？關於通訊器的事。”夏越澤斜靠座椅，單手支著下顎。
眼鏡折射出姜黃色的燈光，藏住了他眼眸的情緒。
林逾道：“等找到蘭瑞，我希望您向他道歉。”
夏越澤未置可否，他指指手邊的山羊頭骨：“你認識它吧？「未羊」的載體。相信謝老師也和你說過不少有關「未羊」的事了？”
“他說了初代「未羊」。”
“沒有說現任「未羊」嗎？謝老師算是被「未羊」趕出權力核心的這件事，應該也沒有說了？”
林逾無法接受他言語中對謝思淵似有若無的輕蔑，亦或者他到現在還無法面對夏越澤對他別有用心這件事。
對峙許久，林逾闔眸道：“我不在意那個。我只想知道老師您在這些事裏扮演什麽角色，郁郁和艾利亞斯又在這裏經歷了什麽。”
“謝老師一直監視著我，所以他們沒有經歷壞事。”夏越澤擡起單手，淡橙色光芒若隱若現，“我只是看了孩子們這幾天的記憶，再讓他們忘記這次混亂。這是我的職責所在，與立場無關。”
林逾沈默片刻：“所以，您是和謝上將對立的。”
“不錯。我是陛下選擇的臣屬，不論何時，我都不會違逆陛下的指令。”夏越澤頓了頓，似笑非笑，“林逾，陛下非常看重你，他也感激你一路對九殿下的照顧。如果你願意追隨陛下，不僅STA會有你的席位，亞米德森集團也會成為你的囊中之物。”
林逾嫌惡地聳起眉頭，完全不再掩飾自己的不滿。
他對陸枚記憶裏的皇帝深有印象，那樣的帝王，他至多做到漠視，不可能甘願做他的鷹犬。
更何況皇帝為人陰鷙古怪，投奔皇帝，只怕會死無葬身之地。
林逾反問：“看重我？為什麽？我只是一個雙C評級的普通學生。”
夏越澤輕笑出聲，他當然能聽出林逾套話的意圖，但他不吝於分享情報。
就像他和陸惟秋握手時，也完全不擔心被陸惟秋聽到心聲——他有這樣輕松的底氣。
林逾看了一會兒，冷笑：“夏老師的異能，是類似篡改記憶一類的嗎？”
所以被發現也無所謂，反正他有很多機會修補漏洞。
“真聰明。我的孩子名叫‘記憶’，讀取、刪改，都是權限內的行為。”夏越澤聳聳肩膀，“不過，我不如師兄那麽天賦異稟，我的孩子需要花費很多精力去灌溉它……”
林逾漸漸屏住呼吸：“所以您加入了STA，他們能給您什麽？”
“不，是陛下讓我成為STA的一員，我才發現原來STA有著這麽多的機遇。”夏越澤低聲發笑，“至於陛下為何看重你，你已經知道了‘回收者’，還想問到什麽情報呢？”
林逾問：“應該說，您還想告訴我什麽。”
“實話說，我很想把所有都告訴你。但謝老師在這一點上的判斷是正確的，過早告訴你全部，只會加速你的衰敗。在接下來的幾場考試裏你應該還會見到更多STA甚至亞米德森集團的成員，作為老師，我建議你……”
夏越澤勾勾手指，示意他靠近。
接著，他站起來，幫忙整理林逾略微軟塌的衣領，就像以前在軍校時一樣，微笑著替他理平衣褶。
夏越澤就像從未改變，依舊是曾經友善親和的長輩，用近乎慈愛的目光註視林逾。
“別讓他們知道，通訊錄已經損壞。”
林逾心中驀地一冷：“……什麽意思？”
“匹夫無罪懷璧其罪，你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。就像，如果你不是S+，不是在首都軍校指揮系，本來是可以受到很多人的喜歡和讚賞的。”
夏越澤輕輕捏著他僵硬的肩膀，溫聲道：“前行吧，林逾。世人怕你作惡、怕你反抗、怕你不服從世界的規則，其本質都是怕你強大。”
“既然懷璧已是你的罪過，不如讓這罪孽更深重些，”夏越澤一邊笑，一邊貼在林逾的耳畔，“讓這世界為你改變規則。”
林逾一動不動，看著他再次和自己相對，唇形緩慢變換：“——不要重現「回收者」的鬧劇。”
他的咬字非常清晰，落在林逾的耳朵裏，猶如驚雷，引動激烈的耳鳴。
“前「酉雞」商極協助謝老師放走狄籟難民，STA決定判處他死刑。
“然而執行者——也就是「回收者」，他臨陣反抗了STA的決策，再次放走商極。”
“他還不夠強大。所以遲到數十年，商極依然在昨天死去了。「回收者」也無能為力。”
從夏越澤平靜的敘述裏，林逾根本聽不出他的立場。
他能感到夏越澤是在鼓勵他提升自己，可是既然如此，他在最初又為什麽要給出那副通訊器？
畢竟，如果他強大到一定程度，就會引起通訊器的自爆不是嗎？
“……林逾，雖然現在說這些似乎太晚，”夏越澤忽然嘆息，“但你一直都是我最喜歡的學生之一。”
林逾微楞，不理解他為什麽突然說到這件事：“因為S+？”
夏越澤驀地失笑：“你是非常優秀的‘傾聽者’和‘決策者’。你有讓人不自覺說出全部的魅力，但無論別人說什麽，都不會動搖你本來的想法，這一點對指揮系而言，是非常珍貴的品質。”
林逾沒有回答，只是靜靜看他。
奇怪地，他隱約從夏越澤眼鏡後的雙目中窺見一點遺憾。
他不理解夏越澤在遺憾什麽。夏越澤為他解答了商極的身份、「回收者」的過往，甚至告知了皇室的態度，林逾雖然依舊對通訊器一事耿耿於懷，但他願意靜下心來聽夏越澤慢慢說完。
也許是很覆雜的故事，但只是聽一段故事而已。
夏越澤撤回目光，緩緩道：“陛下看重你，有他的原因，不可妄揣聖意。”
他看向林逾緊握的右手，定定看了許久，竟然一笑：“捏著紅石的手，還真是從來沒松開過。難道你其實更想在這裏解決我？”
“不。”林逾稍稍松開一點，但警惕心絲毫沒有放松，“只是自保。”
夏越澤笑笑：“那麽，我也想問你。諾亞·亞米德森——或者說‘吉卡拉’，他和你見過面了嗎？”
既然說好是交換情報，林逾也不打算遮遮掩掩。
歸根結底，夏越澤早晚會知道他在礦脈裏的經過，雖然名為“間諜”，但謝思淵和夏越安既然把抓捕周閔等人的任務交付夏越澤，這或許也暗示著更多人的態度。
那些人不打算追究周閔和畢瑯，他們讓同為十二議員的夏越澤來負責此事，擺明了是想帶回東部星域內部解決。
也由於此，林逾沒能從夏越澤處得到任何有關蘭瑞的線索。
他只是模棱兩可地表明，蘭瑞不會存在生命危險。
那麽他們是已經找到周閔了？周閔還寄生在蘭瑞身上的話，他原本的身體又如何了？
換言之，如果周閔不再需要蘭瑞的身體，為什麽不放蘭瑞回來？
林逾心中有著微妙的不安，可惜他無法問到更多，經過一番平等交易，他最終獨自返回了宿舍。
此時已是暮色四合，虹膜識別系統掃過林逾的眼睛，房門微開，一聲呼喚卻遠遠從走廊另一端傳來。
“——林指揮！”
林逾聞聲望去，卻見冷白燈光下，四道身影錯落站立，和他對上視線時，為首的艾媛媛更是加快速度跑來。
樓棟走廊裏其實不許喧嘩奔跑，但林逾明白他們的來意，稍稍推開門：“進來說吧。”
艾媛媛的眼睛通紅，不知是哭過還是熬夜，在她身邊，龍巨威和斯卡奇同樣滿臉愁容。
艾利亞斯端來了四杯熱騰騰的咖啡，一一遞給幾人，又把草莓牛奶塞進林逾手裏：“加熱過。冷牛奶對腸胃不好。”
林逾低眼謝過，重新審視沙發上坐了一排的四人。
餘海音的臉色尤其蒼白，但沒什麽表情，他只是呆楞楞地坐著，雙手捧握咖啡，毫無舉動。
艾媛媛率先揚起頭，好一會兒，她帶著輕微的鼻音道：“林指揮，您知道我們指揮的下落嗎？”
在問出口時，其實他們都有答案。
但終歸是不死心的，而且聽說林逾先後和謝思淵、夏越安和夏越澤都見過面，幾人心有僥幸，無比希望他能給出一個意料之外的答覆。
然而林逾只能搖頭。
“……怎麽辦，明天就會出成績，最遲後天就要出發去下一個考場。”龍巨威焦躁不已地抓著頭發，抱怨道，“第三軍區怎麽能這樣？人在他們這裏失蹤了，竟然也不負責，難道指揮就這樣不明不白消失了嗎？”
林逾別開目光，不忍和他們對視。
他們著急，他又何嘗不著急。可是作為普通的軍校學生，他們的權限根本不足以觸及更深層的秘密。
或許真的如夏越澤所說，只有等他的罪孽更為深重，逼迫世界規則都為他屈服的時候，一切真相才會坦誠相見。
不自覺地，林逾攥緊了拳。
無名的恨火在他心底竄動著，但並非針對任何一個具體的人，只是面對無解的困境，連林逾也覺得焦慮。
……可能是恨自己。
應該就是在恨自己。
艾媛媛問：“那，我們隊伍沒有指揮，接下來會怎麽樣呢？”
一支隊伍裏，唯獨指揮是不可或缺的。
沒有蘭瑞，他們根本舉步維艱，也不知道之後會面臨怎樣的調動。
“可能會被歸入散兵團吧。”餘海音有氣無力地猜測，“散兵團……說白了就是後勤工，好好做工，最後聯考成績應該不至於太差。”
散兵團負責收容聯考考場中沒有被指揮選擇的非指揮系考生，他們的處境通常就是游走於不同考場，成為主考的“考試物資”之一。
說到散兵團，四人更加蔫了。不過現在不是擔憂自己前途的時候，比起這些，大家更關心蘭瑞的安全。
“夏老師說，蘭瑞目前是安全的，這一點不用擔心。”林逾交錯手指，思考著和幾名上級的對話能夠透露多少，“不過更多了他也沒說了。至於你們的考試……抱歉，我也不太清楚，可能是還在和其他考區對接？”
聽到“蘭瑞安全”的承諾，艾媛媛的神情驟然和緩。她雙手合十停在胸前不住祈禱，龍巨威和斯卡奇也先後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。
唯獨餘海音抿了抿唇，他曾身處礦脈，見識到太多恐怖的場景，陸惟秋也簡單說過蘭瑞的傷勢……
他也很想樂觀，可單單是瞞著隊友“蘭瑞受到重傷”這件事，就已經讓他喘不過氣。
林逾擡起手，不動聲色按住了餘海音的肩膀。
他輕輕揉/捏著，語氣輕緩，溫和地哄道：“我也會繼續留意，而且還有奧賽爾在保佑我們，蘭瑞一定平安無事。”
提及奧賽爾，餘海音的身體驟然軟了下來。
他的臉上積郁著濃重的悲傷，但在林逾的安撫下，餘海音漸漸收起悲色，沈重地吐出一大口濁氣。
餘海音正想向他道謝，卻聽眾人的光腦齊齊響起一聲提示。
——西部考區聯考成績，公布了。
完全出乎林逾意料，他的聯考成績居然不是零分。
相反，他的成績非常之高，在指揮系的個人排名中高達第二。
克洛維斯和艾利亞斯都是筆試，前者個人排名是第六十七，而艾利亞斯意料之中地拿下了第一。
通過補考的陸枚輕松得到了支援系第一，但郁郁只排在第四十九名。
最後通過系數換算，他們的隊伍在參考隊伍中排名第三。
第一名是蒙卡拉，第二名則是陸惟秋的“1”。
謝思淵給白洛唯一的補救機會，他完全沒有浪費。
由於蘭瑞的失蹤，他們隊伍的指揮系成績直接空白，排名因此一落千裏。
大家的心思都不在成績上，簡單看過排名後，林逾便想繼續之前的對話。
然而一則恰好收到的簡訊打斷了他，林逾皺眉查看，發信人是陸惟秋。
簡訊內容非常簡單：“看論壇。”
關註著西部考區成績排名的不只是西部的考生而已。
就在成績公布的同時，無數眼睛都看向了西部星域，尤其是臨近末尾接手考試主辦的第九軍區，理所當然引來了無數的陰謀論者。
林逾的心臟飛快揪緊，他知道陸惟秋不會無的放矢，論壇裏一定發生了什麽嚴重的事。
果然，在他登錄進入首都軍校的內部論壇之後，一條吵得極其熱鬧的貼子正在首頁掛著。
甚至在他連接社交賬號後，之前不再關註的群組也陡然爆發出一連串熱鬧的提示。
就像鞭炮節節炸響一般，密密麻麻、次第錯落，無數的訊息提示跳躍閃動，就像膨脹一般。
林逾深呼吸，點了進去。
[菇獨者]：我操！！！西部考區的成績怎麽回事啊？？？到底怎麽回事啊？？？林逾！第二？？？！！！
[半根煙燙心]：……呵呵。
[乖蘿蔔]：媽呀我真的服……特殊加試加分有這麽香？分試時候要是我沒迷路就好了……
[菇獨者]：我服了啊！你們真的相信？？
[乖蘿蔔]：畢竟他去了特殊加試啊，我聽說今年特殊加試也死人了，估計林逾也是九死一生出來的。
[半根煙燙心]：誰死了？
[乖蘿蔔]：不認識，好像是西部軍校的。
[爺叱咤風雲]：服了，死的怎麽不是林逾。
[你兔哥]：別過激了。
[乖蘿蔔]：別過激了。
[咩啊咩啊]：你們怎麽回事？連著好幾次幫林逾說話了。
[乖蘿蔔]：因為特殊加試真的很恐怖……有膽子進去也很牛的。
[半根煙燙心]：但我還聽說第九軍區來了之後，說除了烈士，其他人的加試成績都要作廢。他們今天不是一直在補考嗎？
[菇獨者]：林逾補考還能第二？？？
[你兔哥]：好像是第九軍區提供的全息設備。具體考什麽也沒公開。
[爺叱咤風雲]：會不會是第九軍區包庇林逾？
[乖蘿蔔]：不可能。這次可是謝思淵上將親自來的！
[金木水火]：→[直達鏈接]三校論壇在扒了，都說是第九軍區在搞鬼。
[菇獨者]：對對我也看到這個了，星網那邊也是。還有啊，林逾前幾天跟陸惟秋一起上星網熱搜你們知道嗎？
[咩啊咩啊]：作戰報告那次嗎？
[菇獨者]：對對對對對，當時我就感覺要出事……
[菇獨者]：哎我指揮叫我了，估計也要說這事，你們先聊。
就像群組裏討論的一樣，首都軍校內部論壇、三校公共論壇、星網社交平臺……一時間，大部分的新聞媒體都公開了西部考區的考試排名。
和成績一起登上話題度高峰的，還有接管考試的第九軍區，以及謝思淵和林逾的祖孫關系。
“林逾”兩字，以一種近乎突兀的姿態出現在全帝國民眾的眼前。
曾經沒有人知道、也沒有人關註的一切，都飛速被人扒了個精光，毫無遺漏地展現在世人面前。
無論是在亞米德森福利院平平無奇的表現、還是在首都軍校長期墊底的成績，他的平庸、他的缺陷、他的幸運全都被人聚焦，放大數百倍成為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閑言。
林逾一頭霧水。
星網詞條“林逾”被徹底點沸，每秒就會有幾十上百條最新討論刷新出來。
起初是疑惑、是好奇、是探究，是善意地詢問，“謝上將的孫子如此優秀，這不是好事嗎？”
漸漸地風向改變，雙C的評級、均F的成績、在軍校內部不容恭維的風評……
[“我朋友是首都軍校的學生，說林逾經常曠課，老師們都很頭痛，但他爺爺爸爸都很厲害，所以老師都不敢說話”]
[“不只是曠課啊，據說林逾經常逃寢，平時都夜不歸宿，生活作風也很壞的”]
[“我就不懂了，307期指揮系是拿不出人了嗎？雙C啊拜托，我隔壁學插花的同學體能都是B”]
[“呵呵，特權者的孩子和我們普通人能一樣嗎？”]
[“看看人家隊伍裏都是什麽配置~”]
[“馮·維爾的繼承者兄弟、皇室陸家的‘荷魯斯之眼’，還有個女的是誰啊，少爺們的女朋友吧哈哈哈”]
[“哈哈哈哈哈哈那她豈不是很辛苦”]
[“什麽狗屁聯考，直接說清楚是給少爺小姐鍍金唄，有本事公開考試錄像”]
[“公開考試錄像！我們努力培養孩子進入軍校學習，不是為了給少爺小姐墊腳的”]
[“你們瘋了吧？那可是吉卡拉礦脈腹地的考試，考生都要簽保密協議的……”]
[“少爺小姐靠紅石得到S+異能，結果精神力體能上不去，爺爺好急呀，送孫子去礦脈進修一下！什麽？普通人也想進礦脈？不行！那是禁地！很危險！”]
[“好像他們這屆就有人死在礦脈了。是個普通人的孩子，家裏生活很拮據。孩子自己爭氣，覺醒了S級天賦，結果就是去給少爺小姐擋災的，唉……”]
[“造謠呢？死的那個也不是什麽好東西，鎮長兒子，不是什麽普通人”]
林逾的呼吸都快停了。
所有人圍聚在他身邊，他們都看到了星網上的討論。
不多時，不僅僅是林逾，包括艾利亞斯、克洛維斯、陸枚和郁郁的個人信息也被扒出，再接著，蘭瑞、陸惟秋、白洛、奧賽爾……
越來越多的信息出現在公眾視野，“林逾”詞條的熱度居高不下。
[“軍方休想壓熱度！！我們有權知道聯考的真相！！！！”]
[“長期以來軍方一直借口機密隱瞞軍校內部和聯考，他們早就和普通人徹底割裂了……”]
[“軍校是培養軍人的，不是特權階級的鍍金騙局！我們要公平！我們要真相！”]
仿佛全世界都亂套了。
從他和陸惟秋的作戰報告被公開起，這一天就已經被寫入他們必經的日程。
在狂轟濫炸的資訊中，林逾分別收到了來自謝思淵和克洛維斯的簡訊。
克洛維斯正從訓練場趕回，連他也看到了新聞，所以急忙發來消息問候。
而謝思淵簡短地對他說：
“忍一忍，辛苦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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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林逾休息期間，接近中午時，艾利亞斯和郁郁一起回到了宿舍。
克洛維斯在群聊裏給他們報了平安，聲稱自己即將接受特訓，這幾天會晚一點回宿舍。
特意發送視頻會話確定弟弟安全後，艾利亞斯也默許了他的外出，轉去浴室洗漱，從頭到腳收拾自己。
陸枚一直坐在客廳沙發裏，狀似在星網看娛樂新聞，實際餘光追著艾利亞斯的步子，時而去浴室、時而進廚房，時而又去林逾的臥室前聽聽動靜——總之，艾利亞斯始終沒有坐回到沙發上和他對話。
“喝牛奶嗎？”郁郁從廚房裏摸出一盒牛奶，順口詢問陸枚。
陸枚答：“要。艾利亞斯要嗎？”
於是艾利亞斯背對他們在書架上尋找期刊的身影一僵：“……我就不用了。”
郁郁把一盒原味牛奶遞給陸枚，自己也喝著另一盒。
她有心想問問特殊加試的情況，但郁郁向來不擅長交流，擔心自己說錯話惹兩人不快。
僵持一會兒，郁郁問：“午飯吃什麽？”
陸枚跟著看向艾利亞斯：“午飯吃什麽？”
艾利亞斯：“……”
從前還不覺得，現在這種育幼院帶小孩的既視感真是越來越重。
特別是林逾也在他面前撒嬌耍賴的那一刻，艾利亞斯從未發現自己的隊友們竟然如此嗷嗷待哺。
“指揮在休息呢，我們就用營養劑……”艾利亞斯把後半句吞了回去，因為他從陸枚臉上看到了明晃晃的抗議。
艾利亞斯道：“那麽，我去職工食堂看看能不能外帶吧。你們想吃什麽？”
然而他的耐心照顧並未得到回音。
陸枚和郁郁不約而同望著他，兩雙大眼睛先後眨動，郁郁先道：“辣子雞，多要辣子不要雞。”
艾利亞斯：“……”
要不是提出這種要求的是郁郁，他都快覺得這是一幫小孩的惡作劇。
艾利亞斯無奈地揉揉額頭，提醒：“雞肉才是主要提供能量的食材。”
郁郁不出聲了，陸枚接過話頭：“我吃雞肉。”
艾利亞斯：“………”
錯覺嗎？這兩人真的是已成年大學生？
他只能默許兩人的無理要求，在玄關處穿上校服外套，整理腰帶準備出門。
偏偏陸枚又一次叫住他，和先前理所當然的命令不同，陸枚的語氣是艾利亞斯記憶中從未聽過的軟和：“艾利亞斯，等你回來，願意和我聊聊礦脈裏的事嗎？”
艾利亞斯的背影徹底凝固，他握著門把的單手僵硬許久，緩慢問：“林逾沒說嗎？”
“他很累。也許，你也很累……要不然，還是我去食堂外帶，等我回來，我們好好說說？”
陸枚的商量口吻帶著明顯的小心翼翼，艾利亞斯想象不到他在礦脈裏經歷了什麽。
甚至，他都沒有想到過陸枚有朝一日會體貼他人的勞累。
艾利亞斯知道自己不該，但是聽著陸枚的請求，他的心頭又不自覺地一軟。
半晌，艾利亞斯搖搖頭：“還是我去吧。能說的部分，等指揮醒了再一起聽。”
陸枚和艾利亞斯的初相遇是在皇宮。
彼時，為了迎接歸來的九皇子，陸隱舉辦了盛大的宴會向眾人引薦。
馮·維爾家族的大公子自然會在列中，更不提艾利亞斯本就是同輩人中天之驕子一般的存在。
即使尚未公開異能，他所表現出的學習天賦也值得所有人為之側目。因此當他來到，頓時分走了無數賓客的註意，甚至連陸枚登場，都還有人的目光念念不舍流連在艾利亞斯身上。
金發碧眼，燁若天神。
陸枚也在第一眼註意到他。
那個不卑不亢、言笑溫柔的少年，即使聽人介紹自己，艾利亞斯也保持著滴水不漏的笑容，彬彬有禮向他致敬。
在艾利亞斯眼中，自己並不是特殊的私生子。
又或者艾利亞斯根本不在意這些，他一視同仁地面對所有皇室，無關尊卑、無論親疏，艾利亞斯只在意自己的表現是否優雅體面。
雖然面上不顯，但陸枚知道自己天然地親近著他。
即使明知不可能得到艾利亞斯的偏愛——他不會偏愛克洛維斯以外的任何人，但只是如此客氣的禮貌，陸枚便已如獲至寶。
林逾轉醒的時候，恰好趕上艾利亞斯回來。
眼見艾利亞斯將餐盒拆開，一一擺好碗筷，只差沒把兩個隊友抱上餐桌用餐，林逾擦擦眼：“馮媽媽？”
艾利亞斯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他：“醒了就好，不然我還要去抱你呢，小魚寶寶。”
林逾一覺無夢，精神恢覆不少。聞言笑笑，自覺坐到桌邊。
他的碗筷也被艾利亞斯提前擺好，滿滿一碗白米飯，桌上的菜肴琳瑯滿目，一看就知道艾利亞斯的用心。
艾利亞斯最後入座，低眉調整座椅。
片刻，艾利亞斯開口：“我的確和某人達成了一筆交易，但這和我加入隊伍的初衷無關。具體的事，我不能透露更多，我不否認，我曾想要借特殊加試帶走陸枚，但把他移交對方後，他可能面對的危險，我也……”
艾利亞斯閉目一會兒，遲緩地補充：“抱歉，我沒有其他選擇。如果重來一次，我依然會這樣做。”
他透露的信息很少，無論是交易對方，還是交易內容，以及對方索要陸枚的意圖，通通都未說明。
但林逾終究聽出了艾利亞斯的言外之意：下次還敢。
“小美除了‘荷魯斯之眼’還有什麽特別的嗎？”林逾支腮詢問，“嗯，長得不錯。那位難道是什麽喜歡小男孩的財閥富商？”
艾利亞斯：“……我不會和那種人往來。”
林逾聳聳肩膀，他本意是不想幹涉太多隊友私事的，但既然艾利亞斯有意當著眾人說出，他也願意把這些因素納入今後的考慮範圍。
然而艾利亞斯已經不剩什麽要說的，說完這些，他便沈默地開始用餐。
“交易”、“移交”，這些字詞足夠說明艾利亞斯的行為並非來自軍方命令。
對方的需求則是一個完整的陸枚。
什麽人會需要陸枚呢？
圖財圖色都不太可能，林逾能想到的只有“荷魯斯之眼”。但能和艾利亞斯實現平等交易，對方的勢力可想而知，到了那種地位，難道會沒有辦法弄到“荷魯斯之眼”的研究情報？
還是說，對方需要的不只是研究情報，而是徹底的“荷魯斯之眼”……
林逾想不出來。畢竟他不確定陸枚身上有沒有其他秘密。
但他看向陸枚，後者的神情比他還要茫然，顯然都不知道自己卷入了何等風波。
“說不定是你在外得罪了太多人，人家千方百計要把你套麻袋痛揍一頓。”林逾做出結論，“先吃飯吧。”
陸枚無措地舉著筷子，疑惑：“我得罪了很多人嗎？”
林逾：“……你認真在問？”
他一直以為陸枚對自己的爛脾氣是有數的。
就連艾利亞斯也露出隱晦的驚色，遲疑許久，他低聲答：“那個人的確和你有些不愉快。”
陸枚眨巴眼睛，好半天才接受現實：“就是討厭我唄？也對，不討厭我才奇怪呢。”
艾利亞斯沒再搭腔，一直旁聽的郁郁卻從飯碗裏擡起頭來，囫圇道：“我不討厭你。”
眾人聞聲望去，但郁郁全然不覺奇怪。
她咽下嘴裏的食物，一本正經盯著陸枚：“為什麽要討厭你？”
陸枚本只是信口一說，突然被她這樣認真地看著，臉上猛地爆紅。
他別過臉，支支吾吾回答：“我脾氣不好，說話也難聽，我、我以前還說林逾廢物……我罵過太多人，所以都不喜歡我。”
“我不明白。”郁郁說，“被罵了就罵回去，為什麽要花時間討厭？”
陸枚手忙腳亂地比劃著道：“因為有些人不方便罵我，也有人罵完了心裏還是討厭。”
郁郁還是不太理解，在她的認知中，開心就笑，生氣就鬧，花費太多時間去算計某人某事簡直太不合算。
但通過陸枚詞不達意的解釋，郁郁覺得自己似乎懂了：“但你討厭指揮的時候就是直接罵的。”
陸枚：“……”
陸枚尷尬地抿抿唇：“其實也不是討厭……就是……”
林逾接過話頭：“就是害羞。”
陸枚更加說不出話了。
“你比那些人好。”郁郁總結道，“在背後挑撥，讓艾利亞斯做壞事卻不敢自己面對你，他們不如你。你沒罵我，我不罵你，也不討厭你，但你罵過指揮，你應該道歉，也讓指揮罵你就好了。”
林逾從未發現郁郁居然這麽精於調解。
以前她都不喜多言，今天卻破天荒地說了這麽多。郁郁似乎是猜到了林逾的疑惑，主動說：“你們走了好久，我很無聊。想要多聽你們說話，也想和你們聊天。”
林逾心頭微動，下意識看向另外兩人。
果然，陸枚猛地低下臉瘋狂吃飯，艾利亞斯則咳嗽兩聲，擡手擋住了足足半張臉。
“被人討厭也沒什麽。”林逾支著下巴，變出一盒草莓牛奶開封啜飲。
他咬著吸管，散漫地回憶起論壇裏有關自己的議論，信口道：“我被很多人討厭，也被很多人罵，克洛維斯總說我太軟弱，別人怎麽罵都不反抗，但……罵我只會造成兩種影響，一種是傷害我的感情，讓我難過；另一種是破壞別人對我的觀感，大家更加討厭我。”
“前者傷不到我，後者我不在乎。”
陸枚驚詫地擡起頭：“你完全不在乎這麽多人罵你廢物嗎？”
“嗯。因為以前我想，我本來就是，沒必要反駁。”林逾低眼戳著碗裏的米飯，悠然解釋，“現在麽，有點生氣了，畢竟讓別人以為你們的指揮是廢物，對你們的聲譽不太好。”
他擡臉笑笑，語氣隨和：“但說真的，總擔心自己被討厭會很辛苦。我更希望我們都能堅持本來的面目，比如，我還是更喜歡小美你桀驁不馴的樣子。”
陸枚被飯一噎，嗆得眼眶裏滿是眼淚。
好半天他擡起頭，桀驁不馴地咬牙切齒：“……滾啊！”
陸惟秋和白洛也在差不多時間結束了補考，下午則是陸枚、餘海音等人的補考時間。
趁著陸枚外出，林逾向郁郁和艾利亞斯簡單說明了礦脈裏的經過，三人又一齊前往克洛維斯在簡訊裏提到的訓練場旁觀。
若非親眼見到，林逾原本還不相信陸梔是如此恐怖的訓練員。
她的訓練方式近乎原始，和科學精確的培養計劃不同，陸梔面對克洛維斯給出的唯一選擇就是體能特訓。
跑步跑到累趴下也無所謂，醫務室的儀器可以強制喚醒，也能給僵硬的肌肉做出臨時處理。除了體能，她還給克洛維斯發送了足夠看上十天十夜的戰術書籍，從地形勘察到絕地突圍，光是作為狙擊手面對各種不同地形的隱蔽策略就有四五本之多。
林逾三人未能和克洛維斯見面。
為了以最高效率追上隊友們的水平，陸梔早就把他送進了全息設備，在10:1時間流速的空間裏懸梁刺股，除了體能訓練時，幾乎不會放出來和隊友團聚。
雖然不理解克洛維斯為何突然這麽振奮，但他願意努力，艾利亞斯已經欣慰得險些掉淚。
林逾正考慮接下來何去何從，光腦便響起接收到視頻邀請的提示音。
“夏老師”三字躍入眼簾，林逾的眉頭不禁一皺。
他接通了通話，夏越澤的身形浮現眼前，
夏越澤身穿筆挺軍裝，“中校”軍銜的胸章佩於衣上，他的神情依舊和往日一樣柔和帶笑。
即使對上林逾明顯設防的神色，夏越澤依然優雅溫和：“休息得怎樣？身體還有哪裏不舒服嗎？”
“夏老師，”林逾沒有回答他的問題，而是徑自發問，“為什麽給我那些通訊器？”
他不相信夏越澤能明確預見這麽多。
無論是他把通訊器贈給蘭瑞的、周閔寄生蘭瑞的身體、周閔恰好借用了“吉卡拉”的力量……這些都不是尋常推理就能預判的。
夏越澤只是想殺死他，然後巧合地發生了現有的一切。
而他甚至還不知道蘭瑞的生死。
“你還願意叫我老師，師兄把你教成了很有禮貌的乖孩子呢。”
夏越澤彎眼笑著，目光轉向林逾身邊的郁郁：“又見面了，郁郁同學。”
林逾本想制止他向郁郁搭話，但出乎意料地，郁郁竟然微微皺起眉頭，神色迷茫。
片刻，她開口詢問：“……我們見過嗎？”
林逾渾身一僵，難以置信地望了過去。他本能地想要從身邊人的反應裏找出漏洞，但他看向艾利亞斯，可是艾利亞斯並未由於郁郁的問題而表現出什麽情緒。
他雖然認識夏越澤，但絲毫不認為郁郁的反應有何不對。
難道說郁郁沒有和夏越澤碰面？
但克洛維斯說過，他們是被夏越澤親自攔下，郁郁還和夏越澤發生了對話。
似乎看出林逾的錯愕，夏越澤的唇間溢出輕笑：“別擔心，只是為了防止機密走漏，我沒有做出太過分的事。”
林逾留意到他的臉色其實格外蒼白。
夏越澤向來體弱，但一直養生有方，鮮少露出如此疲憊的病態。
和自己的狀態略有相似，夏越澤他……很可能也是透支了自己的力量。
“你、您，”林逾定了定神，與夏越澤平等對視，“與其在意我的身體，其實您自己也正難受吧。”
他一邊說，微微挑起下顎，有意奪過了對話的主動權，眼神、語氣都表現出身為指揮系自然而然的傲意。
接著，林逾勾動嘴唇：“還是說，寧可不顧身體，您也想和我交換情報？”
夏越澤的笑容漸漸沈了下來。
他的表情變成和夏越安相似的淡漠，良久，夏越澤道：“很開心看到你的成長。林逾，我在地下安全區等你。”
地下安全區的容量並不算大，這裏是專供軍隊文職和部分普通人避難的場所，林逾來到時，這裏已經灑掃完畢，呈現出平日無人造訪的安靜模樣。
夏越澤沒有帶上副官，他獨自坐在安全區臨時放置的辦公桌前，昏蒙蒙的燈光映亮他的半張臉，一顆幹枯的山羊頭骨放在一邊。
林逾在出發前找陸惟秋借了兩枚紅石，此刻牢牢握在手裏。
汗津津的掌心包裹著紅石，林逾站定在夏越澤跟前：“夏老師。”
“你想聽我道歉嗎？關於通訊器的事。”夏越澤斜靠座椅，單手支著下顎。
眼鏡折射出姜黃色的燈光，藏住了他眼眸的情緒。
林逾道：“等找到蘭瑞，我希望您向他道歉。”
夏越澤未置可否，他指指手邊的山羊頭骨：“你認識它吧？「未羊」的載體。相信謝老師也和你說過不少有關「未羊」的事了？”
“他說了初代「未羊」。”
“沒有說現任「未羊」嗎？謝老師算是被「未羊」趕出權力核心的這件事，應該也沒有說了？”
林逾無法接受他言語中對謝思淵似有若無的輕蔑，亦或者他到現在還無法面對夏越澤對他別有用心這件事。
對峙許久，林逾闔眸道：“我不在意那個。我只想知道老師您在這些事裏扮演什麽角色，郁郁和艾利亞斯又在這裏經歷了什麽。”
“謝老師一直監視著我，所以他們沒有經歷壞事。”夏越澤擡起單手，淡橙色光芒若隱若現，“我只是看了孩子們這幾天的記憶，再讓他們忘記這次混亂。這是我的職責所在，與立場無關。”
林逾沈默片刻：“所以，您是和謝上將對立的。”
“不錯。我是陛下選擇的臣屬，不論何時，我都不會違逆陛下的指令。”夏越澤頓了頓，似笑非笑，“林逾，陛下非常看重你，他也感激你一路對九殿下的照顧。如果你願意追隨陛下，不僅STA會有你的席位，亞米德森集團也會成為你的囊中之物。”
林逾嫌惡地聳起眉頭，完全不再掩飾自己的不滿。
他對陸枚記憶裏的皇帝深有印象，那樣的帝王，他至多做到漠視，不可能甘願做他的鷹犬。
更何況皇帝為人陰鷙古怪，投奔皇帝，只怕會死無葬身之地。
林逾反問：“看重我？為什麽？我只是一個雙C評級的普通學生。”
夏越澤輕笑出聲，他當然能聽出林逾套話的意圖，但他不吝於分享情報。
就像他和陸惟秋握手時，也完全不擔心被陸惟秋聽到心聲——他有這樣輕松的底氣。
林逾看了一會兒，冷笑：“夏老師的異能，是類似篡改記憶一類的嗎？”
所以被發現也無所謂，反正他有很多機會修補漏洞。
“真聰明。我的孩子名叫‘記憶’，讀取、刪改，都是權限內的行為。”夏越澤聳聳肩膀，“不過，我不如師兄那麽天賦異稟，我的孩子需要花費很多精力去灌溉它……”
林逾漸漸屏住呼吸：“所以您加入了STA，他們能給您什麽？”
“不，是陛下讓我成為STA的一員，我才發現原來STA有著這麽多的機遇。”夏越澤低聲發笑，“至於陛下為何看重你，你已經知道了‘回收者’，還想問到什麽情報呢？”
林逾問：“應該說，您還想告訴我什麽。”
“實話說，我很想把所有都告訴你。但謝老師在這一點上的判斷是正確的，過早告訴你全部，只會加速你的衰敗。在接下來的幾場考試裏你應該還會見到更多STA甚至亞米德森集團的成員，作為老師，我建議你……”
夏越澤勾勾手指，示意他靠近。
接著，他站起來，幫忙整理林逾略微軟塌的衣領，就像以前在軍校時一樣，微笑著替他理平衣褶。
夏越澤就像從未改變，依舊是曾經友善親和的長輩，用近乎慈愛的目光註視林逾。
“別讓他們知道，通訊錄已經損壞。”
林逾心中驀地一冷：“……什麽意思？”
“匹夫無罪懷璧其罪，你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。就像，如果你不是S+，不是在首都軍校指揮系，本來是可以受到很多人的喜歡和讚賞的。”
夏越澤輕輕捏著他僵硬的肩膀，溫聲道：“前行吧，林逾。世人怕你作惡、怕你反抗、怕你不服從世界的規則，其本質都是怕你強大。”
“既然懷璧已是你的罪過，不如讓這罪孽更深重些，”夏越澤一邊笑，一邊貼在林逾的耳畔，“讓這世界為你改變規則。”
林逾一動不動，看著他再次和自己相對，唇形緩慢變換：“——不要重現「回收者」的鬧劇。”
他的咬字非常清晰，落在林逾的耳朵裏，猶如驚雷，引動激烈的耳鳴。
“前「酉雞」商極協助謝老師放走狄籟難民，STA決定判處他死刑。
“然而執行者——也就是「回收者」，他臨陣反抗了STA的決策，再次放走商極。”
“他還不夠強大。所以遲到數十年，商極依然在昨天死去了。「回收者」也無能為力。”
從夏越澤平靜的敘述裏，林逾根本聽不出他的立場。
他能感到夏越澤是在鼓勵他提升自己，可是既然如此，他在最初又為什麽要給出那副通訊器？
畢竟，如果他強大到一定程度，就會引起通訊器的自爆不是嗎？
“……林逾，雖然現在說這些似乎太晚，”夏越澤忽然嘆息，“但你一直都是我最喜歡的學生之一。”
林逾微楞，不理解他為什麽突然說到這件事：“因為S+？”
夏越澤驀地失笑：“你是非常優秀的‘傾聽者’和‘決策者’。你有讓人不自覺說出全部的魅力，但無論別人說什麽，都不會動搖你本來的想法，這一點對指揮系而言，是非常珍貴的品質。”
林逾沒有回答，只是靜靜看他。
奇怪地，他隱約從夏越澤眼鏡後的雙目中窺見一點遺憾。
他不理解夏越澤在遺憾什麽。夏越澤為他解答了商極的身份、「回收者」的過往，甚至告知了皇室的態度，林逾雖然依舊對通訊器一事耿耿於懷，但他願意靜下心來聽夏越澤慢慢說完。
也許是很覆雜的故事，但只是聽一段故事而已。
夏越澤撤回目光，緩緩道：“陛下看重你，有他的原因，不可妄揣聖意。”
他看向林逾緊握的右手，定定看了許久，竟然一笑：“捏著紅石的手，還真是從來沒松開過。難道你其實更想在這裏解決我？”
“不。”林逾稍稍松開一點，但警惕心絲毫沒有放松，“只是自保。”
夏越澤笑笑：“那麽，我也想問你。諾亞·亞米德森——或者說‘吉卡拉’，他和你見過面了嗎？”
既然說好是交換情報，林逾也不打算遮遮掩掩。
歸根結底，夏越澤早晚會知道他在礦脈裏的經過，雖然名為“間諜”，但謝思淵和夏越安既然把抓捕周閔等人的任務交付夏越澤，這或許也暗示著更多人的態度。
那些人不打算追究周閔和畢瑯，他們讓同為十二議員的夏越澤來負責此事，擺明了是想帶回東部星域內部解決。
也由於此，林逾沒能從夏越澤處得到任何有關蘭瑞的線索。
他只是模棱兩可地表明，蘭瑞不會存在生命危險。
那麽他們是已經找到周閔了？周閔還寄生在蘭瑞身上的話，他原本的身體又如何了？
換言之，如果周閔不再需要蘭瑞的身體，為什麽不放蘭瑞回來？
林逾心中有著微妙的不安，可惜他無法問到更多，經過一番平等交易，他最終獨自返回了宿舍。
此時已是暮色四合，虹膜識別系統掃過林逾的眼睛，房門微開，一聲呼喚卻遠遠從走廊另一端傳來。
“——林指揮！”
林逾聞聲望去，卻見冷白燈光下，四道身影錯落站立，和他對上視線時，為首的艾媛媛更是加快速度跑來。
樓棟走廊裏其實不許喧嘩奔跑，但林逾明白他們的來意，稍稍推開門：“進來說吧。”
艾媛媛的眼睛通紅，不知是哭過還是熬夜，在她身邊，龍巨威和斯卡奇同樣滿臉愁容。
艾利亞斯端來了四杯熱騰騰的咖啡，一一遞給幾人，又把草莓牛奶塞進林逾手裏：“加熱過。冷牛奶對腸胃不好。”
林逾低眼謝過，重新審視沙發上坐了一排的四人。
餘海音的臉色尤其蒼白，但沒什麽表情，他只是呆楞楞地坐著，雙手捧握咖啡，毫無舉動。
艾媛媛率先揚起頭，好一會兒，她帶著輕微的鼻音道：“林指揮，您知道我們指揮的下落嗎？”
在問出口時，其實他們都有答案。
但終歸是不死心的，而且聽說林逾先後和謝思淵、夏越安和夏越澤都見過面，幾人心有僥幸，無比希望他能給出一個意料之外的答覆。
然而林逾只能搖頭。
“……怎麽辦，明天就會出成績，最遲後天就要出發去下一個考場。”龍巨威焦躁不已地抓著頭發，抱怨道，“第三軍區怎麽能這樣？人在他們這裏失蹤了，竟然也不負責，難道指揮就這樣不明不白消失了嗎？”
林逾別開目光，不忍和他們對視。
他們著急，他又何嘗不著急。可是作為普通的軍校學生，他們的權限根本不足以觸及更深層的秘密。
或許真的如夏越澤所說，只有等他的罪孽更為深重，逼迫世界規則都為他屈服的時候，一切真相才會坦誠相見。
不自覺地，林逾攥緊了拳。
無名的恨火在他心底竄動著，但並非針對任何一個具體的人，只是面對無解的困境，連林逾也覺得焦慮。
……可能是恨自己。
應該就是在恨自己。
艾媛媛問：“那，我們隊伍沒有指揮，接下來會怎麽樣呢？”
一支隊伍裏，唯獨指揮是不可或缺的。
沒有蘭瑞，他們根本舉步維艱，也不知道之後會面臨怎樣的調動。
“可能會被歸入散兵團吧。”餘海音有氣無力地猜測，“散兵團……說白了就是後勤工，好好做工，最後聯考成績應該不至於太差。”
散兵團負責收容聯考考場中沒有被指揮選擇的非指揮系考生，他們的處境通常就是游走於不同考場，成為主考的“考試物資”之一。
說到散兵團，四人更加蔫了。不過現在不是擔憂自己前途的時候，比起這些，大家更關心蘭瑞的安全。
“夏老師說，蘭瑞目前是安全的，這一點不用擔心。”林逾交錯手指，思考著和幾名上級的對話能夠透露多少，“不過更多了他也沒說了。至於你們的考試……抱歉，我也不太清楚，可能是還在和其他考區對接？”
聽到“蘭瑞安全”的承諾，艾媛媛的神情驟然和緩。她雙手合十停在胸前不住祈禱，龍巨威和斯卡奇也先後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。
唯獨餘海音抿了抿唇，他曾身處礦脈，見識到太多恐怖的場景，陸惟秋也簡單說過蘭瑞的傷勢……
他也很想樂觀，可單單是瞞著隊友“蘭瑞受到重傷”這件事，就已經讓他喘不過氣。
林逾擡起手，不動聲色按住了餘海音的肩膀。
他輕輕揉/捏著，語氣輕緩，溫和地哄道：“我也會繼續留意，而且還有奧賽爾在保佑我們，蘭瑞一定平安無事。”
提及奧賽爾，餘海音的身體驟然軟了下來。
他的臉上積郁著濃重的悲傷，但在林逾的安撫下，餘海音漸漸收起悲色，沈重地吐出一大口濁氣。
餘海音正想向他道謝，卻聽眾人的光腦齊齊響起一聲提示。
——西部考區聯考成績，公布了。
完全出乎林逾意料，他的聯考成績居然不是零分。
相反，他的成績非常之高，在指揮系的個人排名中高達第二。
克洛維斯和艾利亞斯都是筆試，前者個人排名是第六十七，而艾利亞斯意料之中地拿下了第一。
通過補考的陸枚輕松得到了支援系第一，但郁郁只排在第四十九名。
最後通過系數換算，他們的隊伍在參考隊伍中排名第三。
第一名是蒙卡拉，第二名則是陸惟秋的“1”。
謝思淵給白洛唯一的補救機會，他完全沒有浪費。
由於蘭瑞的失蹤，他們隊伍的指揮系成績直接空白，排名因此一落千裏。
大家的心思都不在成績上，簡單看過排名後，林逾便想繼續之前的對話。
然而一則恰好收到的簡訊打斷了他，林逾皺眉查看，發信人是陸惟秋。
簡訊內容非常簡單：“看論壇。”
關註著西部考區成績排名的不只是西部的考生而已。
就在成績公布的同時，無數眼睛都看向了西部星域，尤其是臨近末尾接手考試主辦的第九軍區，理所當然引來了無數的陰謀論者。
林逾的心臟飛快揪緊，他知道陸惟秋不會無的放矢，論壇裏一定發生了什麽嚴重的事。
果然，在他登錄進入首都軍校的內部論壇之後，一條吵得極其熱鬧的貼子正在首頁掛著。
甚至在他連接社交賬號後，之前不再關註的群組也陡然爆發出一連串熱鬧的提示。
就像鞭炮節節炸響一般，密密麻麻、次第錯落，無數的訊息提示跳躍閃動，就像膨脹一般。
林逾深呼吸，點了進去。
[菇獨者]：我操！！！西部考區的成績怎麽回事啊？？？到底怎麽回事啊？？？林逾！第二？？？！！！
[半根煙燙心]：……呵呵。
[乖蘿蔔]：媽呀我真的服……特殊加試加分有這麽香？分試時候要是我沒迷路就好了……
[菇獨者]：我服了啊！你們真的相信？？
[乖蘿蔔]：畢竟他去了特殊加試啊，我聽說今年特殊加試也死人了，估計林逾也是九死一生出來的。
[半根煙燙心]：誰死了？
[乖蘿蔔]：不認識，好像是西部軍校的。
[爺叱咤風雲]：服了，死的怎麽不是林逾。
[你兔哥]：別過激了。
[乖蘿蔔]：別過激了。
[咩啊咩啊]：你們怎麽回事？連著好幾次幫林逾說話了。
[乖蘿蔔]：因為特殊加試真的很恐怖……有膽子進去也很牛的。
[半根煙燙心]：但我還聽說第九軍區來了之後，說除了烈士，其他人的加試成績都要作廢。他們今天不是一直在補考嗎？
[菇獨者]：林逾補考還能第二？？？
[你兔哥]：好像是第九軍區提供的全息設備。具體考什麽也沒公開。
[爺叱咤風雲]：會不會是第九軍區包庇林逾？
[乖蘿蔔]：不可能。這次可是謝思淵上將親自來的！
[金木水火]：→[直達鏈接]三校論壇在扒了，都說是第九軍區在搞鬼。
[菇獨者]：對對我也看到這個了，星網那邊也是。還有啊，林逾前幾天跟陸惟秋一起上星網熱搜你們知道嗎？
[咩啊咩啊]：作戰報告那次嗎？
[菇獨者]：對對對對對，當時我就感覺要出事……
[菇獨者]：哎我指揮叫我了，估計也要說這事，你們先聊。
就像群組裏討論的一樣，首都軍校內部論壇、三校公共論壇、星網社交平臺……一時間，大部分的新聞媒體都公開了西部考區的考試排名。
和成績一起登上話題度高峰的，還有接管考試的第九軍區，以及謝思淵和林逾的祖孫關系。
“林逾”兩字，以一種近乎突兀的姿態出現在全帝國民眾的眼前。
曾經沒有人知道、也沒有人關註的一切，都飛速被人扒了個精光，毫無遺漏地展現在世人面前。
無論是在亞米德森福利院平平無奇的表現、還是在首都軍校長期墊底的成績，他的平庸、他的缺陷、他的幸運全都被人聚焦，放大數百倍成為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閑言。
林逾一頭霧水。
星網詞條“林逾”被徹底點沸，每秒就會有幾十上百條最新討論刷新出來。
起初是疑惑、是好奇、是探究，是善意地詢問，“謝上將的孫子如此優秀，這不是好事嗎？”
漸漸地風向改變，雙C的評級、均F的成績、在軍校內部不容恭維的風評……
[“我朋友是首都軍校的學生，說林逾經常曠課，老師們都很頭痛，但他爺爺爸爸都很厲害，所以老師都不敢說話”]
[“不只是曠課啊，據說林逾經常逃寢，平時都夜不歸宿，生活作風也很壞的”]
[“我就不懂了，307期指揮系是拿不出人了嗎？雙C啊拜托，我隔壁學插花的同學體能都是B”]
[“呵呵，特權者的孩子和我們普通人能一樣嗎？”]
[“看看人家隊伍裏都是什麽配置~”]
[“馮·維爾的繼承者兄弟、皇室陸家的‘荷魯斯之眼’，還有個女的是誰啊，少爺們的女朋友吧哈哈哈”]
[“哈哈哈哈哈哈那她豈不是很辛苦”]
[“什麽狗屁聯考，直接說清楚是給少爺小姐鍍金唄，有本事公開考試錄像”]
[“公開考試錄像！我們努力培養孩子進入軍校學習，不是為了給少爺小姐墊腳的”]
[“你們瘋了吧？那可是吉卡拉礦脈腹地的考試，考生都要簽保密協議的……”]
[“少爺小姐靠紅石得到S+異能，結果精神力體能上不去，爺爺好急呀，送孫子去礦脈進修一下！什麽？普通人也想進礦脈？不行！那是禁地！很危險！”]
[“好像他們這屆就有人死在礦脈了。是個普通人的孩子，家裏生活很拮據。孩子自己爭氣，覺醒了S級天賦，結果就是去給少爺小姐擋災的，唉……”]
[“造謠呢？死的那個也不是什麽好東西，鎮長兒子，不是什麽普通人”]
林逾的呼吸都快停了。
所有人圍聚在他身邊，他們都看到了星網上的討論。
不多時，不僅僅是林逾，包括艾利亞斯、克洛維斯、陸枚和郁郁的個人信息也被扒出，再接著，蘭瑞、陸惟秋、白洛、奧賽爾……
越來越多的信息出現在公眾視野，“林逾”詞條的熱度居高不下。
[“軍方休想壓熱度！！我們有權知道聯考的真相！！！！”]
[“長期以來軍方一直借口機密隱瞞軍校內部和聯考，他們早就和普通人徹底割裂了……”]
[“軍校是培養軍人的，不是特權階級的鍍金騙局！我們要公平！我們要真相！”]
仿佛全世界都亂套了。
從他和陸惟秋的作戰報告被公開起，這一天就已經被寫入他們必經的日程。
在狂轟濫炸的資訊中，林逾分別收到了來自謝思淵和克洛維斯的簡訊。
克洛維斯正從訓練場趕回，連他也看到了新聞，所以急忙發來消息問候。
而謝思淵簡短地對他說：
“忍一忍，辛苦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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